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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帶著孩子走過孩提時走的路,

我總喜歡走在最後面,

看著兒子被牽著,好奇地抬頭四處張望,尋找天際線與老房子間歲月的對話,

我有種時空交錯的感覺.


曾經繁華的大銃街,是我記憶中全部的童年,

從幼稚園到國小畢業,一條大銃街加上對街的國小

就是我的全世界.

不到五百公尺的一條街,有好幾間廟,

愛看廟會的我,知道每次神明出巡,這幾間總要繞上一圈,

只要在阿嬤家門口擺著小凳子,就會看到七爺,八爺與神明從前方經過,

偶爾還會停下來要杯水,聊個幾句,

那凶神惡煞般,畫上獠牙的八家將,卻是我最愛的陣頭,

只因他們腰際總掛著一串圓形的黃色餅乾,我不會忘記拉著叔叔要餅乾給我吃,

據說,那是給嚇哭的小孩收驚的,也許是這樣,我現在有點嚇不倒;

正對國小門口的縣城隍廟,主考官前,掛滿了大大小小考試與考生的名字,

從小到大,每逢重要考試,那上面少不了我名字,

而主神下面供奉著的虎爺,則是年幼的我最喜歡的,也許小孩天性就喜歡鑽到秘密的小空間

找不到我時,大人們總會記得鑽到神桌後面,看小娃兒煞有其事地蹲著拜拜.

離阿嬤家幾步路,虛掩頹圮的木門內,是早沒營業的雜貨店,

這地方我忘不了,

從前它什麼都賣,米啦,醬油啦,小孩的玩具,我愛得很,

老闆娘燙著一頭卷髮,臉上總不忘抹上厚厚的腮紅,

大嗓門的招呼著客人,

阿嬤常叫我來這裡買糖,小時候不懂,幹嘛分那麼多種,有黑紅黃白糖,

反正舔起來都甜甜的,買哪種我都會順手抹上一把到嘴唇,

而小小的我總有特權,也或許是老板娘刻意給我的感覺,

讚我乖巧能幹之餘,總不忘多給一大杓,

愛幫忙的年紀,搭上短短的腿,

來來回回跑遍整路的商店,買土司,油條,米啊,味増的,

就這樣,小小的我雖稱不上橫行霸道,也算得上小名人...


大銃街穿過成功路,就走入赤崁樓旁的米街(新美街),那是另一個世界,

每逢中秋過年時,叔叔會帶我來鋪貨,帶著成把的炮竹去打仗,

說是打仗,年幼的我只敢躲在樹叢後,一枝一枝地點沖天炮,

羨慕的看兩個叔叔英勇地和敵人互丟水鴛鴦,而我的沖天炮,每枝卻只會飛向月亮....

如今經過米街,想起阿嬤帶著我走過同樣的路去拜拜,

從城隍廟,天后宮,拜到大士殿,又拜到玄天上帝,

那時的我哪分得清這許多神明,阿嬤叫我跪就跪,叫我拜就拜,

只要記得拜完給我那像極烏龜形狀(聽說是豬牛羊)的糕啃著,

我就很有義氣地拜下去;


離開國小後,離開童年,我走出記憶中的老街,

生活開始匆匆,

輪轉著的腳踏車,從母親任教的國中,來到民族路彼端終點的高中,

時間推著我無暇回顧,

忘了哪一年,對面門口賣中藥的伯伯中風,只能坐在門口搖著搖椅,

他曾經對我那麼好,我卻記不得之後曾否問候過他,

那時候,我在異鄉的大學,忙著交女友,揮霍年輕.


飄蕩的日子會有結束的時候,就像蒲公英,在風中飄,只為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塊土,

台南人好似有種執著,總想回到自己記憶中的那段路,

說好聽點是念舊,另個角度,或許該說是離不開,

長大後走回來,卻發現這條街好似沒有記憶中的那麼長,

彈棉被的鋪子收了,賣香的老闆不做了,

賣油條的老伯,租漫畫的阿姨都不在了,

而那趴在門前發著呆,與屋頂小貓對看的屋瓦,原來只在伸手可及的高度,

是我長大了,還是當年太小

這曾經的全世界,如今走完只有幾分鐘,

也許,是當年會喊著我小名,逗弄著我的人都不在了,

如同那曾吸引我一下午的貓,只剩空盪斑駁的屋瓦,

我,找不到停留的羈絆...

有一些迷惘,卻只能在人去樓空的路口悵然,

早就知道,

人, 是最難留下的風景,


牽著孩子的手,走過上學的小巷,來到學校旁,

抬起頭來看到這比我老的建築,

老樹依舊,鐘聲依舊,心情漸開朗了起來,

我知道這裡,而且我知道它記得我,它從我出生前就在這兒,看我走過孩提時代.

該慶幸的,有些記憶中的美好,在時光變遷中留了下來,

都市的發展下,太多東西變了貌,

像小時候與叔叔們撈魚的大水溝早不見了,雖然記憶中它的水,從沒清澈過,

時尚代表的大舞台,也換了家從不會踏入的證卷公司,

儘管不全然是不好,但總覺得心靈的某處缺落了一角,

幸好,還有些不變的東西提醒,我確曾在這度過的童年,

例如那沒什麼人在走的立人天橋,西門路畔的椰林大道,

還有那下課鐘聲響起,哄然傳出的嬉鬧聲.


順著路向玄關走著,卻看到眼前那雙小手忙不迭的甩開媽媽,在落葉堆中狂奔,

不禁想著,那時候我有這麼頑皮嗎,媽媽是這樣牽我上學的嗎,

是不是就像此刻,會前後不停地來回奔跑,偶爾停下來撿撒落一地的鳳凰花,

又不聽勸阻地在圍欄上攀爬,

這短短百多公尺的人行道,花了數十分鐘那麼長,那時的母親也是這麼耐心陪我的吧!

我最後有沒有像阿靖,用撿來的落葉花朵作一盆花束送給媽媽,

我記不起這許多,只能看著孩子想像,

如同我想不起是哪一天,又是哪一個路口,

急著長大的我,掙脫開母親想護著我過馬路的手,

之後, 就再也沒牽回去,

長大了, 有些東西是回不去了.


從被牽到牽著他們的小手,從聽大人告訴我故事到說故事給他們聽,

我何其幸運能伴著回憶成長,深刻地體驗曾經的存在,

我忍不住告訴孩子們,當年我們打炮仗的地點,調皮的事蹟,

還有他們叔公讀這裡時,有天上課外面閃電打雷,

他倏地站起,大背布袋戲台詞,"在這時,突然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他拱手接受同學的歡呼後,當然屁股也多了很多條.....

小不點笑了,我卻不知五歲的他能否了解,

可我,想講啊,

突然懂了,有些年紀以後,都愛回憶從前,

不講, 怕就忘了.


離開屬於童年的大銃街, 好多次想找回同樣的感覺,

但再也沒有機會露出當年屬於這裡的笑容,

直到這天,偶然看到轉角閃過一個小小的身影,

傳來稚嫩的聲音,"爸爸來找我!"

轉個彎,看著電線桿後曾躲過的牆縫,

小子那掩不住的笑意,

我想,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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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uyhs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