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哥哥與蓉妹妹

前幾周有這麼一個病人, 因為脖子和腋下的腫瘤惡化回來找我,

她是我國小的老師,雖然沒敎過我,但因緣際會就是認識...

瘦小的她帶著一頂帽子掩飾化療後稀疏的頭髮,

眼神中曾經自信的光采,早被疾病磨去, 剩下一種落寞;

跟她談了一陣子,看了一會電腦斷層與檢查報告,

很快已經知道這病情已經失控,

對著眼前的她,是老師,是長輩,又是自己病人,有五味雜陳說不出口的無奈,

"老師,還有在作化療嗎?" 我平靜地問,

 "沒做了."

"這些腫瘤會痛嗎?" "會,而且大很快..."她緩慢地說,

"我可以開些藥給妳,如果需要也可以安排局部治療來控制...."

當我正凝聽著她的猶豫與期望時,

突然間她話鋒一轉,

"你兩個小孩最近怎麼樣了,幾年級了?"

於是我們聊了聊最近孩子的近況,

最後她淡淡地說,很好很好....

安排了治療的時間,她虛弱地走向門口,和我互道再見後,

口中仍喃喃地道著"很好,一男一女很好..."緩慢地離去,

看著門輕輕被帶上,我心中有無限的感受,

唯一有機會控制的化療已經停止,誰都知道這代表的意義,

但她沒有問我後續建議的治療,沒有追問預後,

對自己長的像石頭般的腫瘤已不在意,

不關心自己病情, 反而關心起我的一雙兒女,

那一刻角色霎時變回老師和晚輩的關係,

很好,很好....說給我聽,也說給她自己聽,

好似在提醒自己,一段日子後, 當一切歸於平淡,

知道有年輕的生命會延續下去, 她會安心, 會沒缺憾,

那天看了好多病人, 有些疲累, 可是這一刻我確定那感覺是哀傷...

我也曾有這樣一個末期患者,他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醫師,

在最後的日子中,他積極尋求各種最新的治療,

身邊總伴隨著他美麗的老婆與十來歲的女兒,

不難看得出原本屬於他意氣風發的生活;

出於同業與對他際遇的同情,每次問診總會跟他花上半個多小時,

只是很大半的時間,卻是勸他接受末期這事實...

他跟我說得直接,

"我不在乎錢, 我不在乎副作用, 我只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那四個字每個人都知道,可是很少人這麼直接的說出來,

他嗚咽地接著說了下去,

"我好怕死..."

一個大男人,在妻女面前哭著說出這些話,

我懂,那是多深的恐懼...

我努力地安慰他,告訴他沒人不怕的事實,

我記得當時覺得深刻地惋惜,但沒有難過;

有的時候不禁想, 癌症究竟是殘忍的病,還是仁慈,

我不否認它的折磨,可能讓你害怕身邊的人記不得你曾有的美麗與強悍,

它用死亡的不可預期, 時刻壓迫著你,

它考驗著身邊人的人性與情感, 也一步步地折磨自己的病容,

但,

它給你慢慢告別的機會,

用自己的方式,和身邊的人說再見,

也讓你來得及重新檢視生命中重要性的順序,

儘管生命倒數的鐘越走越近...

有幾部電影中,罹癌的主角都想留下些什麼給自己孩子和妻子,

其中有一位父親,錄下自己給襁褓中女兒的談話,

希望她在三歲,四歲...一直到婚禮那天,都能看到他身為父親給予的祝福,

結束畫面停留在幾年後的某天,小女孩懷繞著生日玩具, 依偎在媽媽懷中,

一起安靜地聽著電視上爸爸給她的話, 畫面中的他,笑著,

彷彿和小女兒一般期待這一天的來臨...

那一幕,我記得不掉淚的人很少,

我相信如果這條路是不得不然, 那這可能是最美的告別.

上週,我又看過老師,

這次回來不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兩個家人推著輪椅,

更形虛弱的她看到我,仍給予嘉勉的微笑,

然後告訴我脖子和腋下腫瘤造成的不舒服有明顯改善,

但, 最近好喘,這幾天來急診,抽了快一公升的胸水...

X光上,我看到抽過後的水又積了半胸,

遺憾的是,這次我不能再給予她任何實質幫助,

只能鼓勵鼓勵她,用平穩的語氣,我不想讓老師知道我對她病情的評斷,

雖然,她可能早猜到了;

當我跟她告別時,說了好幾次保重, 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她用最後的力氣擠出點笑容跟我說再見,

看著她轉身後羸弱的背影,很難過, 很想說些什麼,

但怎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是,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了,老師, 再見..."

我的不幸是太常接觸到生老病死,已經有些麻木, 很多時候總漠然以對,

疾病失控的無奈,扭曲神情的痛苦,也不時牽絆著我,

冷血些永遠是簡單點的答案,

但, 心中不可能沒有糾葛;

可我幸運地常看到人生落幕前這刻, 特別是走之前的灑脫與悔恨,

不時提醒我人生中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我記得那位醫師不曾透露出對妻女的不捨與感謝,

眼中言談中不曾離開過自己, 也許他面對後方家人的一個表情或依戀,

我們對他那份同情會更多些不捨....

這改變不了什麼,也或許有些人不輕易將情感表露給別人

但沒有例外的, 會讓人真正難過的,

是那人眼中不再有自己, 而是其他人,不管是不是家人;

這是為什麼那天老師不再在乎自己病情,開始關心身周的人好不好時,

我為何會那麼難過,那刻, 她只像個長輩在向我告別,

就像阿嬤,總會在知道他孫子一切如意時,

喃喃自語地說著,很好很好....

這是老師最後給我上的課,

當你能放下,知道生命中有更值得的人事物,

你對即將走上的這條路,儘管有不捨,有無奈,

但再無畏懼,

你便能用該有的風範去面對身邊的人,不再只是個癌症病人,

癌症可以折磨你的身體,但不要讓它折磨你的心,

繼承而去的生命仍會在未來發光發熱, 你懂那恰恰是此生最值得回憶的部份,

而自己最該做的, 是用該有的身分去對大家告別,

像父親對兒女, 像丈夫對妻子,

像老師,

對這已經畢業很久很久的學生.....